text_寶島少年尋音之旅/曾博綸
做夢也沒想到，已經來到了金山幽美的六股平原。
在一個好勝心不小於好奇心的年紀，在毫無預料的情況下比賽進入了決選階段，消息像風般捲襲我們平凡的教室，帶著同儕的支持與師長的期待，我們兩個死小孩抱著一戰成名的心態來到這個與世無爭的小山谷。
金山的璞真民宿負責人順子大哥老早就在山下等我們，搭著接駁車看著稻田一片片從眼前掠過，當下只是覺得這一切很不真實，要不是這場比賽，我想這地方一輩子我也不會想來，也不一定有機會來。
認真聽完記錄片與田野調查的課程，對記錄片還是一知半解，吳乙峰老師所想告訴我們的跟我們聽進去的完全是兩回事，但因為時間緊迫的關係，所有參賽者就被趕鴨子上陣了。為了田調機動性高且方便，我與品宗選擇在民宿附近的六股平原做田調，並且在田調過程不停分析怎麼做對我們最有利，只希望在最後能做出跟別人截然不同的作品。
急著尋找在地故事的我們，很幸運的一位金山鄉的老村長，退休在金山開雜貨店的他，滔滔不絕的向我們闡述他以前的豐功偉業與他對金山鄉的貢獻，並且拿出許多政見發表的政績宣傳表給我們看，我們也成功的拍了一堆宣傳照片與老村長的訪談，興致高昂的回到了民宿。
田調完後，晚上的討論會也看似很平安的結束了，在與其他組別討論的過程中，總是很容易的看見別人的缺點，卻對自己的盲點視而不見，這場討論會正是在幫助我們去發現問題。在看自己拍攝的母帶過程中，發現多數的影像都是老村長的口述功績、搖晃不定的鏡頭與吵雜的環境音，這除了意味著要重新做訪談之外，所有的內容似乎都缺乏實際勞動影像，讓我們不知道影片架構應該如何著手。
當大家認真討論的時候，吳乙峰老師來到我們桌邊對我們說：「你們兩個太跳了，要安靜下來，安安靜靜的觀察」。後來我們開始想，一旦我們安靜，村長也跟著安靜的看著他的電視，我們根本找不到可以用來講述他功績的畫面，直到最後一天才發現，也許這是退休生活真實的樣貌之一吶。但當下的我們因為太害怕了，急著把影片做好，無法領悟安靜的真諦，而將自己困在得失心中。
影片沒有任何進展，我們也逃不開複雜的情緒，清晨3點半，其他參賽者都睡了，我們決定把握來金山的3天，好好的玩一下，不去管影片了，4點半，我們人已在海邊等待破曉的朝陽。
大自然的遼闊總是讓人顯得渺小，因而安靜。
金山的浪在米黃的沙灘上一來一往，我與品宗各自沉默，我猜他心裡也必定想著什麼，或者什麼也不想。沙灘上的釣客已經揮了第十次竿子，我才打破沉默的說道:「我想拍海」，品宗也默契般的起身前往海釣人釣魚的陣地。天空已經魚肚白，所有的釣客都在收拾行李準備回家了，我們什麼也問不到，卻也不再陷入愁雲慘霧中，藍藍的海總是給人靜靜的感覺，很撫慰、很輕盈的安靜。
我們試圖從沙灘上去尋找故事，卻一無所獲，顯然時機不對，我們來的正是釣客們打道回府的時刻，留下沙灘上不停被捲走，也不停被推打上岸的瓶瓶罐罐。
在我們準備離去時，海灘上一個獨特的背影吸引住我們的目光，重覆彎腰的動作彷彿浪潮般規律。我們觀看了許久，下了個決定，就姑且一試吧！我們決定先放棄原先預定的老村長故事，留在海邊。
黃爺爺是個樂觀的老人，每天早上四點都固定來到海邊撿拾海灘的垃圾與回收物，親切的他並不在意我們在一旁拍攝，默默的繼續他撿回收的動作。撿回收這件事情，很自然的被我們將做環保、有愛心連結在一起，也因為求好心切，希望拍出很棒的影片，我們手中的攝影機變成異常暴力的武器，訪談的雙唇如把利刃，一直試圖從爺爺口中引誘出我們想聽見的答案，卻沒發現自己是個生活介入者，正暴力的對待被拍攝對象。
我們希望爺爺撿回收的行為是有初衷的、是有目的性的、甚至是善良、慈善的。
因為從小到大媒體不當的餵養，我們變得太急於表達，並試圖將故事引導成我們想要的腳本，好讓我們從中獲取震撼人心的偉大情節。這些意識形態根深蒂固，讓我們無法安靜下來傾聽，成了一位睜著雙眼的瞎子。
一整天的拍攝，我們無形中進入了黃爺爺的片面生活，我們與他的鄰居相處、幫忙修理小孫女的電子琴、督導小孫女與鄰居玩伴們書寫功課、拍了一堆好笑的對話與影片，只因為相機沒電了，我們才能更專注的在與人相處上面。如今，小女孩們的笑聲、爺爺的背影，鄰居對於反核議題的堅定，都還在腦海中撥放，雖然相機中無法全部記錄，記憶卻比任何存在電腦c槽的檔案更加鮮明，更加有趣。
回到了營隊中，我們依然在腦中醞釀著一個偉大的故事，直到單獨的約談之後，被吳乙峰老師血淋淋的重擊與提醒，我們才發現我們犯了同樣的錯誤，無形中訪談有了太多自己的影子，這讓我們稚嫩的腦袋開始去思考記錄片的真實性，如果說想拍攝一個人的想法本身就算是一種動機，那怎麼樣的方式才能保有影像的真實性呢？我百思不解，只能反覆的用吳老師的話告訴自己，人比紀錄片重要，人比紀錄片重要......
被重擊後完全無心剪片，我必須重新審視自己，甚至寧願影片最後交不出來，我也不願花時間去經營一部自己完全不會想看的作品，我與品宗帶著吉他在田野間瞎晃，試圖從中找尋答案，煩惱時我們就唱歌，一首接一首，直到意識疲憊。
當我們的心被害怕蒙蔽，我們越想得到的真實就離自己越遠。
我開始清楚意識到，很多時候我們因為太害怕，而降低了事情的可能性。我們年輕，害怕長大、害怕失去、害怕輸，害怕其他參賽者的經驗比我們豐富，因為太多害怕，而將事情一一引導到自以為最安全、最保險的地帶，這種因年紀而引起的自卑，無形中也轉化成某種程度的自我膨脹，進而抹去了事情原本的可能性與發展性。
最後我們決定將自己的影子全部拿掉，爺爺讓我們感受到是怎樣的人，我們就怎麼剪。也許人生中「很多事情沒有意義」的本身就是意義，我們依然不知道真實該是什麼模樣，但是爺爺的影子與笑容、小孫女的頑皮跳躍、還有金山的黃沙夾帶海風，對我們來說都是非常真實的。
最後一段，我刻意放了鄰居的訪談：「至於意義，沒有人知道啦，那就不用去管他了」，還有爺爺笑著說:「管他的，撿垃圾，就像在做運動啊！」當成結尾，看了母帶很多次，爺爺的笑容彷彿都在告訴我:「這哪有什麼，這就是生活啊！」
終於紀錄片完成了，不管是好是壞，至少在透過思考且認真感受經營出的作品，就像自己的小孩般珍貴，其他參賽者的作品也都部部驚豔，讓我看得非常過癮，也漸漸能體會到吳乙峰老師說的:「記錄片不能拿來比較好壞，因為沒有誰的人生是特別好特別精彩的啊！」
三天的時間像夢般快速流逝，轉眼已經坐在電腦前記錄這些心情。
最後，真的非常感謝旅讀中國，這是我所參加過的所有比賽中，最倍感重視的一次，主辦單位照顧我們這些參賽者視如己出，給予我們最好的資源與最良好的溝通，三天的時間下來跟工作人員也成為非常好的良師益友。
也非常感謝這三天來陪伴我們、教導我們的微光影像團隊，這群瘋子總是用最溫柔卻也最堅定的態度來帶領我們學習，從他們身上真切的看出生命的熱情、對土地的重視、對人的友善、以及對理想的堅持。教育是需要傳承的，希望以後有機會還能跟著微光的老師們一同學習，踏上這塊土地探尋更多不為人知的美麗。
記憶翻騰得使我無法入睡，這些經驗太珍貴。在從2月就開始的征戰中，精神一路消磨到五月的尾聲，太多時間都在完成企劃與工作課業中周旋，很少有機會回到家裡陪陪家人，如果問我現在最想去哪?
我的答案肯定已經不是中國了，我現在只想回家，好好的抱抱爸爸媽媽。
2013/05/22
BOLEN ZEN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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